贾平凹/我和高兴(2)
在一次会上,有个记者反复地在追问我:你下一部作品写什么呢,下一部作品写什么呢?我不耐烦了,说了我的计划,不想这位记者就在报上发了消息,闹得到处的报纸转载,都知道我要写进城民工的作品了。而这时,一个陌生人,可能是读者吧,他寄给了一信,信里什么也没说,只是两个纸条,一条写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一条写着:“每有制述多用新事,并以文采妙绝当时。“这些话都是古人的话,而陌生人这个时候将此话抄寄给我,我知道这是提醒,这是建议,这是鼓励和期望。这就让我感动,也很紧张,有了压力。原本动笔写便觉得我仅仅了解刘高兴而并不了解拾破烂的整个群体,纯是萝卜难以做出一桌菜的,我得稳住,我得先到那些拾破烂的群体中去。
于是,我开始了广泛了解拾破烂群体的工作,这项工作我请了文友孙见喜先生给予帮忙,因为以前听他说过,他的老家村里几乎有三分之一的人在西安拾破烂。老孙也是商州人,好冲动又极热心,他立即联系在西安拾破烂的一个亲戚,并实话实说是我想去他们租住处看看。这位亲戚第一个反应是:贾平凹?是那个写书的吗?老孙说:你还知道贾平凹呀,是他,他想去看看你们。这位亲戚沉默了,说:他来看我们?像看耍猴一样看我们?!老孙说:不,他不是那样。这位亲戚说:要是作为乡里乡亲的,他啥时来谝都行,要是皇帝他妈拾麦图个好玩,那就让他不要来了。
老孙把这话转达给我,我想起了以前摄影界曾引起了一场争论的一件作品。那个作品是一个骑自行车人在马路上摔倒的瞬间,画面极其生动,艺术性非常地高,但这个作者是为了拍这张照片,特意在马路上挖了一个洞而隐身于旁拍摄的。我告诉老孙:咱们虽然是为了更丰富写作素材去了解他们的,但去了就不要再想着要写他们,也不要表现出在可怜他们同情他们甚至要拯救他们的意思,咱们完全是串门。我们就去了,没有带笔记本,没有带录音机,也没有带照相机,而是所有口袋里都装了纸烟。
那是一个傍晚,我们按照老孙亲戚提供的地址寻去,没想在西安南郊城乡结合部的村子是那么多,这个村子和那个村子又没特别的标志,我们竟进入了另一个村子,这村子又有几十条巷道,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没寻出个眉目。去问路灯下那个蹴着吃纸烟的人:这村里有没有个叫×××的租住户?那人说:满天都是星星,你问哪个?我又问:住没住拾破烂的?那人说:前边那条巷里都是拾破烂的!我们走进去,果然巷道里有许多架子车,有妇女在那里分类着破烂,而两个男的端了碗在门口灯下吃饭,包谷糁稀饭里煮着土豆,土豆没有切,吃的时候眼睁得老大。我们问知道不知道个×××的,只摇头,不说话。钻进一个院子,四边的房像个炮楼,几十户人家门上都吊个门帘,看着如中药店的药屉,老孙放声喊:×××!有人揭了门帘出来倒水,说屋里有个病人哩,你不要喊。老孙说:我找×××。那人说:这里没个×××。
我们到底没有寻到×××。但是,也就在那一夜,我们以找乡党为名,钻进了十多个院子,接触了十五六个拾破烂的人,看了他们住得怎样,吃的什么,大致询问了他们各自的进城的原因,时间和收入状况。他们大多目光警惕,言语短缺,你让他多说些,他说这有啥说的或说我不会说,嗤啦一笑就躲开了。他们中没个刘高兴,这让我遗憾。还好,最巷头的那个院子里一个瘸子健谈,他接过了我给他的一包纸烟,拆开了就天女散花一样分别给站在各个门口的人扔去一根,扔去的纸烟没有一根不被在空中接住,然后就围过来说:吓,贵纸烟么!瘸子说他是老破烂,来西安十年了,院子里的人都是他先后从村里带出来的,就像当年闹革命,一个当红军了,就拉了一帮人当了红军,现在他们村就叫破烂村。老孙说我们老家村里有个老者,儿子孙子里七个人当了兵,人叫老者是兵种,那你是破烂种了!没想一句笑话,站在另一个门口的妇女却说:他算什么破烂种,连个老婆还没有哩!说得瘸子顿时尴尬,领我们到他的住屋,一边拍打着床沿上的土让我们坐,一边说:我又不是没有过老婆,我是有过三个老婆哩,合不来,都是不到一年我就撵走了。那是肮脏不堪的十平方米的小屋,没有窗户,味道难闻。老孙翻人家的被褥,揭人家的锅盖,又把人家晾在床头木板上的几块干馍掰开来说霉成这样了还能吃呀,再就是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杂志,老孙说:还看杂志?他说:看么。老孙说:知道不知道有个作家……我忙制止了老孙,把杂志拿过来,杂志上却有一半张页粘在一起揭不开。问怎么粘成这样,他一时脸面通红,吱吱唔唔说睡下胡思乱想哩就动了手,又嫌弄脏了褥子,就……把杂志夺过去又塞进枕头下。我没有反感他,也没有说什么话取笑他。我问了他的名字,他说白殿睿,不是建设的建,是宫殿的殿。名子起得很文雅。
我记住了白殿睿,过后又去找过他几次,他已经是拾破烂中的老油条了,我拿给他一条纸烟,他要把他拾来放在床头的一扇铝窗送我,我没接受。他问我是干啥的,是不是记者,是记者了给他拍个大照片,登到报上多好。但再次去我拿了照相机,他却病了,拉肚子拉得躺在床上不得起来,拒绝了我给他照像。
而老孙的那个亲戚,我们再次联系,终于弄清了那个城中村的位置,这次同我和老孙去的还有一位美术教授,他有私家车,说他也想画画拾破烂的人。车一到村口,×××已经在那里张望,穿了双皮鞋,但腿老弓着。老孙说:这鞋是拾的吧?他说:哪能拾到这么新的鞋,人家送的,本来要留给儿子的,你们要来就穿上了,有些小。却低声问:穿西服的是贾平凹?老孙说不是,用手指我。他说:个子不高么!我当然还是带着纸烟,但他说他把烟戒了。进巷道,入一户院门,后边是一座六屋简易楼,×××就住在顶层,而顶层一共七个房间,分别住了他的六家亲戚。他们都是才从街上回来,正生火做饭。我去每一家看的时候,他们也都是笑脸。后来我们就坐在×××的屋里,屋里小得打不开转身,天又热,一股子鞋臭味。美术教授就呆不住了,他说他下去转转,要走的时候给他打个电话。美术教授是没在农村生活过,我生活过,我就脱了鞋坐上了床,问这房的租金,问他在哪条街上拾破烂,那么远的路早晨怎么去晚上怎么回来,就自己取了碗从保温瓶里要倒水喝。他脸上活泛多了,但回答我的话都是些通用话,比如,他说这租金合适,我们能接受,在朱雀门外那一带拾破烂,收入挺好,他有一辆自行车,早上带老婆进城,架子车都是存在收购站上的,日子比才来时好,日子会越来越好。老孙说:你不要那么正经,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胡谝!他说:还真胡谝呀?我说:胡谝!三个人就都笑了。我们就乱七八糟地胡谝了,他竟是那样健谈,虽然没有刘高兴说得那么形象,但拾破烂中的一些事记得很准确,一件一件连时间地点都说得清,我先还真会逗引,逗着他说,后来就完全浸沉在他的故事中,随着他的高兴而高兴,随着他的难过而难过。他老婆在门外炉子上做饭,进来说:你只排夸你出五关斩六将哩,咋不说你走麦城!你出来。他出去了,又进来说:老婆问你们吃了没,没吃了就在我这儿吃?我说:就在你这儿吃。他就对老婆说:在咱这儿吃哩,你去村商店买些挂面。我赶紧说:买什么挂面?做啥我吃啥。我就又问了怎么个走了麦城?他讲了三宗,一宗是他在建筑工地被人家打了一顿,一宗是被街上的混混骗了三百元,一宗是被市容队收没了架子车。饭做熟了,是熬了一大锅的包谷糁稀饭,给我盛了一大海碗,没有菜,没醋没辣子,说有盐哩,放些盐吧,给我面前堆上了一纸袋盐面。筷子是他老婆给我的,两根筷子粘连在一起,我知道是没洗净,但我不能说再洗一下,也不能用纸去擦,他们能用,我也就用,便扒拉着饭唏唏溜溜吃起来。×××一直是看着我吃,把那个风扇从床下取出来,那是个排气扇,吹过来的风是一股子,而且电线断了几处重新接上没缠绝缘胶布,我担心他触上了电,他说:没事。不停地转动着排气扇的方位给我吹。我把一大海碗饭吃完了,他说:够了没?我说:够了。他说:我估摸你也够了。
老孙的这位亲戚,后来虽然和我称不上朋友,却绝对成了熟人,他常到老孙那儿去,而他一去,老孙必定会给我电话,我也就去了。他有时拿着一些拾来的好东西送给我们,比如一个笛子,一个老式的眼镜盒,我们付给他一百元钱。他知道我喜欢收藏,有一次拿来了一个小黑陶罐,以为是个古董送我,我欣然接受,但我知道那是个几年前才烧制的罐子。我给他付钱的时候,他坚决不要,却说:要是今日我只收入十元钱,那我会收你的钱的,可我今日已经收入了十八元了,这就够够的了,我只求你帮个忙。原来他的一个兄弟拾破烂时把架子车停放在了马路边,而那一段马路立了牌子不准人力车通过,他兄弟不识字停放了,市容队就拉走了架子车,他兄弟去讨要,市容队说罚五百元了才能把架子车拉走。他求我能不能帮着把架子车要回来。
我说:我给你要回来。
他说:真能要回来了,我请你喝酒!
其实我和老孙哪儿有疏通市容队的能力呀?但我必须得帮他要回架子车,就叫来了电视台一个朋友,商量出一个阴谋。让他带着摄像机,如果他们不给架子车,便威胁着媒体要曝光这种粗暴对待弱势群体的行为。我们是一路上都在给自己壮胆,可万万没想到去了市容队,那里竟有人认出了我,对我的到来兴奋不已,我成了座上宾。那就好,寒暄之后,我便说了情况,架子车不费吹灰之力要回来了。×××激动地抱住我,说我牛,牛得很,并要了我的名片,说以后谁再欺侮他,他就拿出我的名片,说他是我的表哥。便问我:我能说是你的表哥吗?我说:是表哥!
几个月后,我终于写起拾破烂人的故事了。
但我没有想到,写起来却是那样的不顺手,因为我总是想象着我和刘高兴、白殿睿以及×××的年龄都差不多,如果我不是一九七二年以工农兵上大学那个偶然的机会进了城,我肯定也是农民,到了五十多岁了,也肯定来拾垃圾,那又会是怎么个形状呢?这样的情绪,使我为这些离开了土地在城市里的贫困、卑微、寂寞和受到的种种歧视而痛心着哀叹着,一种压抑的东西始终在左右我的笔。我常常是把一章写好了又撕去,撕去了再写,写了再撕,想为什么中国会出现打工的这么一个阶层呢,这是国家在改革过程中的无奈之举,权宜之计还是长远的战略政策,这个阶层谁来组织谁来管理,他们能为城市接纳融合吗,进城打工真的就能使农民富裕吗,没有了劳动力的农村又如何建设呢,城市与乡村是逐渐一体化呢还是更加拉大了人群的贫富差距?我不是政府决策人,不懂得治国之道,也不是经济学家有指导社会之术,但作为一个作家,虽也明白写作不能滞止于就事论事,可我无法摆脱一种生来俱有的忧患,使作品写得苦涩沉重。而且,我吃惊地发现,我虽然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平日还自诩有现代的意识,却仍有严重的农民意识,即内心深处厌恶城市,仇恨城市,我在作品里替我写的这些破烂人在厌恶城市,仇恨城市。我越写越写不去,到底是将十万字毁之一炬。
我不写了,我想过一段时间再写。恰好这一段时间发生了一件特大的事,几个月就再没去摸笔。事情还是出在老孙的那伙拾破烂的同乡里,一个老汉,其实比我也就大那么几岁,他们夫妇在西安拾破烂时,其女儿就在一家饭馆里端盘子,有人说能帮她寻一个更能挣钱的工作,结果上当受骗,被拐卖到了山西。老汉为了找女儿,拾破烂每当攒够二千元就去山西探,先后探了两年,终于得知女儿被拐卖在五台县的一个山村里。老汉一直对外隐瞒着这事,觉得丢人,可再要去能救女儿时没了路费,来借钱,才给我和老孙说了。我、老孙埋怨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及时报警,也为什么不给我们说,而且凭你单枪匹马一个人去能把人解救回来?我们当即带他去报案,但他租住地的派出所却以他不是当地户口为理由不理睬这事,是老汉和他们吵了一场,案是报上了,派出所却强调要让去解救可以,但必须提供准确无误的被拐卖人的地址,并提供最少五千元的出警费。为了确凿地址,老汉再次去了五台县,我们给他出主意,叮咛如果查访到女儿,一定要稳住那家人。十几天后他回来了,哭着给我们说:我只说咱商州穷,五台县的深山野洼里比咱那儿还穷,一年四季吃不上白馍。咱女儿年纪那么小,整天像牲畜一样被绳子拴在屋里,已经给人家生了个娃了……他哭,我和老孙也流眼泪,拿了钱去给派出所,派出所却说当时警力不够,要等一个月后才能抽出人手。我和老孙又联系老孙老家的派出所,那里的派出所有认识的人,派出所所长答应亲自去解救,花销还可以减到三分之二。几番折腾后,组成了解救队伍就出发了。那个晚上,按计划是应该到了五台县的山村,被拐卖的女儿能不能见到,那家人和村民会不会放人,可能发生械斗吗,去的车辆夜里走山路能安全吗,我和老孙心都悬着,一直守在电话机旁,因为事先约好,人一解救出来就及时通报我们的。九点钟没有消息,十点钟没有消息,十一点了还没有消息,老孙拿出一小筐花生,说:应该没事,派出所所长有经验,他解救过三个被拐卖的妇女哩。我们就以吃花生缓解焦虑,但花生已吃完了,花生皮也一片一片在手里都捏成了碎沫,十二点半电话仍不响。我说:电话是不是有毛病?检查了一遍,线都好着,拿手机打了一次,立即就响了。老孙的母亲一直也陪着我们,七十多岁的人了,紧张得就哭起来,说那女儿多水灵的,怎么就被四十多岁的丑男人强迫着做媳妇生娃娃,如果这次失败了,肯定人家就转移了那女儿,那就永远不得回来了!老孙说:你不要说么,你不要说么!他母亲还在说,老孙就躁了,母子俩都生了气,屋子里倒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墙上的钟表嗒嗒嗒地响。到了十二点二十一分,电话铃突然响了,老孙去接电话,老孙的母亲也去接电话,电话被撞得掉在了地上。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只说了一句:成功啦,我们正往沟外跑哩!我和老孙大呼小叫,惊得邻居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咚咚地过来敲门。到了一点,老孙说他想吃一碗面条,他母亲竟就擀起面来,结果老孙吃了两碗,我吃了两碗。
这次成功解救,使我和老孙很有成就感,我们三天内见了朋友就想说,但三天后老汉来感谢我们,说了解救的过程,我们再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解救过程中发生了村民集体疯狂追撵堵截事件,他们高喊着: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有老婆?买来的十三个女人都跑了,你让这一村灭绝啊?!后来就乱打起来,派出所所长衣服被撕破了,腿上被石头砸出了血包,若不是朝天鸣枪,去解救的人都可能有生命危险,老汉的女儿是跑出来了,而女儿生下的不足一岁的孩子没能抱出来。这该是怎样的悲剧呀,这边父女团圆了,那边夫妻分散了,父亲得到了女儿,女儿又失去了儿子。我后来再去老汉那儿,老汉依然在拾破烂,他的女儿却始终不肯见外人。
我还是继续去那些拾破烂人租住的村巷,这差不多成了一种下意识,每每到城南了,就要拐过去看看,而在大街上碰上拾破烂的人了,也就停下来啦呱几句,或者目视着很久。差不多又过去了一年,我所接触和认识的那些拾破烂人,大都还在西安,还在拾破烂,状况并无多大改变。而那个供养孩子上大学的,孩子毕业了,但他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已不能再拾破烂又回到老家去。其中有一个攒了钱,与人合伙在县城办了个超市,还在老家新盖了一院房。他几乎是拾破烂人的先进榜样,他的事迹被他们普遍传颂。当然,也有死在西安的。死了三个,一个是被车撞死的,一个是肝硬化病死,一个是被同伴谋财致死。
当那个被同伴谋财致死的消息见诸了报纸后,我去了白殿睿租住的那个村子,白殿睿不在,碰上了一个年轻人,他是拾了两年破烂,我们说起那个被致死的人,他说他见过那个人,他想不到受害人拾了十年破烂积攒了十万元为什么不在西安买房呢?我说:那你有了钱就首先买房吗?他说:肯定要买房!买不了大的买小的,买不了新的买旧的,买不了有房产证的买没房产证的!我说:再不回老家啦?他说:我出来就在村口的碾盘前发了血誓,再也不回去!
刘高兴当然还在西安,身体似乎比以前还要好,他是一半个月了回去照料一下地里的庄稼,然后又来到西安,每次来了不是给我个电话说他又来了,就是冷不及地来敲门。他还是说这说那,表情丰富,笑声爽朗。
我就说了一句:咋迟早见你都是恁高兴的?
他停了一下,说:我叫刘高兴呀,咋能不高兴?!
得不到高兴但仍高兴着,这是什么人呢?但就这一句话,我突然地觉得我的思维该怎么改变了,我的小说该怎么去写了。本来是以刘高兴的事萌生了要写一部拾破烂人的书,而我深入了解那么多拾破烂人却使我的写作陷入了困境。刘高兴的这句话其实什么也没有说,真是奇怪,一张窗纸就砰地捅破了,一直只冒黑烟的柴禾忽地就起了焰了。这部小说就只写刘高兴,可以说他是拾破烂人中的另类,而他也正是拾破烂人中的典型,他之所以是现在的他,他越是活得沉重,也就越懂得着轻松,越是活得苦难他才越要享受着快乐。
我说:刘高兴,我现在知道你了!
他说:知道我了,知道我啥?
我说:你是泥塘里长出来的一支莲!
他说:别给我文刍刍地酸,你知道咱老家砖泥窑吗,出窑的时候脸黑得像锅底,就显得牙是白的。
是的,在肮脏的地方干净地活着,这就是刘高兴。
他说得比我好,我就笑了,他也嘎嘎地笑。那天我们吃的是羊肉泡馍。
我重新写作。原来的书稿名子是《城市生活》,现在改成了《高兴》。原来是沿袭着《秦腔》的那种写法,写一个城市和一群人,现在只写刘高兴和他的二三个同伴。原来的结构如《秦腔》那样,是陕北一面山坡上一个挨一个层层叠叠的窑洞,或是一个山洼里成千上万的野菊铺成的花阵,现在是只盖一座小塔只栽一朵月季,让砖头按顺序垒上去让花瓣层层绽开。
我很快写完了书稿,写完了书稿是多么轻松呀,再没有做最后的修改,我就回了老家一次。老家的那条一级公路在改造之后,许多路段从丹江北岸移转到了南岸,过去的几十年老是从北岸的路上走,看厌了沿途的风光,而从南岸走,山水竟然是别一样的景致。每次回老家,肯定要去父亲的坟上烧纸奠酒,父亲虽然去世已有十八年,痛楚并没有从我心上逝去,一跪到坟前就止不住地泪流满面。这一次当然不能例外,但这一次我看见了父亲的坟地里一片鲜花。我的弟弟一直在父亲的坟地里栽种各类花木,而我以往回去都不是花季,现在各种形态各种颜色的花都开了,我跪在花丛中烧纸,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和鲜花的气息是那样地融合。我流着泪正喃喃地给父亲说:《秦腔》我写了咱这儿的农民怎样一步步从土地上走出,现在《高兴》又写了他们走出土地后的城里生活,我总算写了……就在这时,一股风吹了过来,花草摇曳,纸灰飞舞,我愣了半天,蓦地又觉得《高兴》还有哪儿不对。从坟地出来,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仍是父亲坟地里死亡和鲜花的气息,考虑起书稿中虽然在那么多拾破烂人的苦难的底色上写着刘高兴在城市里的快活,可写得并不到位,是哪儿出了问题,是叙述角度不对?我当然还没有想得更明白,但已严重地认为小改动是不行的,要换角度,要变叙述人就得再一次书写。
我终止了还要到商州各县去走一圈的计划,急匆匆返回西安,开始了第五次写作。这一次主要是叙述人的彻底改变,许多情节和许多议论文字都删掉了,我尽一切能力去抑制那种似乎谈起来痛快的极其夸张变形的虚空高蹈的叙述,使故事更生活化,细节化,变得柔软和温暖。因为情节和人物极其简单,在写的过程中常常就乱了节奏而显得顺溜,就故意笨拙,让它发涩发滞,似乎毫无了技巧,似乎是江朗才尽的那种不会了写作的写作。
这期间,刘高兴又来过几次,他真是个奇怪的人,他看我平日弄些书画玩的,他竟也买了笔墨在旧报纸上写起了书法,就一张一张挂在他租住的屋里。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知道了我以他为原型写这本书,他也开始了要为我写文章,在一个纸本上用各种颜色的笔写出了我和他少年时期的三万字的故事。我读了那三万字,基本上是流水账式的,错别字很多,但过去的事写得活灵活现。我能对他说什么呢,写这样的文字发表肯定是不行的,他在那样的条件下写了只能是一种浪费精力和时间,可我能让他不写吗?我说了这样的话:刘高兴,如果三十多年前你上了大学留在西安,你绝对是比我好几倍的作家。如果我去当兵回到农村,我现在即便也进城拾破烂,我拾不过你,也不会有你这样的快活和幽默。
但是,就在我写到了四分之三时,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几乎使我又重新改写。那是一个文友来聊天,我一激动,就给他念写好的前三章,他突然说:你开头写了民工背尸回乡的事?我说:这开头好吧。他说:这材料是哪儿来的?我说:是看了凤凰卫视上的一则报道而改造的。他说:你看过电影《叶落归根》没?我说:没看过,怎么啦?他说:《叶落归根》就写了背尸的事。我一听脑袋大了,忙问那电影是怎么个样儿,这位文友详细讲了电影的故事情节,我心放下了。电影可能也是看到了那个报道,但电影纯粹演义了背尸的过程。我的小说仅仅是作了个引子罢了。文友说你最好改改,我不改,在2005年我在初稿中就这么写了,怎么改呢?电影是他的电影,小说却绝对是我的小说,骡子和马那是两回事。
又是过了二十多天吧,那天雨下得哗哗哗,我正在写小说的结尾,电话响了,我烦这时候来电话,不去接,可过一会电话又响了。我拿起电话,说:谁?!声音传过来是刘高兴,他说:怎么不接电话呀?我说:我正忙着……他说:知道你忙,我不能冒然去敲门,可我打电话约时间你又不接!忙什么,是不是忙着写我,什么时候写完呀!我说:快完了,还得再小改小改。他说:你写东西还这么艰难,我可写完你的传记了!说完他在电话里嘎嘎嘎地大笑。
其实他就在我的楼下打电话。
于是我放下笔,开门,刘高兴湿不漉漉地进来了。
2007.5.27
(文图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贾平凹,1952年出生于陕西丹凤县棣花镇,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现为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西安市文联主席、《延河》《美文》杂志主编。出版作品有《贾平凹文集》24卷,代表作有《废都》《秦腔》《古炉》《高兴》《带灯》《老生》《极花》《山本》等长篇小说16部。中短篇小说《黑氏》《美穴地》《五魁》及散文《丑石》《商州三录》《天气》等。作品曾获得国家级文学奖五次,即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散文(集)奖。另获“施耐庵文学奖”“华语传媒文学大奖”“冰心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老舍文学奖”“当代文学奖”等50余次。并获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娜文学奖”,香港“红楼梦·世界华人长篇小说奖”,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作品被翻译出版英、法、德、俄、日、韩、越文等30余种。被改编电影、电视、话剧、戏剧20余种。贾平凹是我国当代文坛屈指可数的文学大家和文学奇才,是一位当代中国最具叛逆性、最富创造精神和广泛影响的具有世界意义的作家,也是当代中国可以进入中国和世界文学史册的为数不多的著名文学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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